别样的渡口

来源:情书网 时间:2018-07-31 17:35:00 责编:情书网 人气:

养育我的村庄叫河湾,地处洪河岸边。许是曾经的村庄是个温婉可人的姑娘,被多情的洪河相中。于是,轻轻的伸出一只手臂,便将村庄圈入了臂弯。这一圈,村庄便倚在洪河的胸口不知多少年。

于是,无论你是出来,还是想进去,必要经过渡口。

出入村庄的渡口,共有三个。

一个在村子的西南——张湾渡口;一个在村子的西北——陈埠湾渡口;还有一个在东南——河湾渡口。

张湾渡口通往河湾所属的乡镇——固城乡;陈埠湾渡口链接着安徽,于安徽阜南县方集镇最是靠近;最后一个,过河后就是范岗的土地,离渡口三里地远有个小集镇,土话叫它郞浪集。

在我的印象中,张湾渡口坐船的次多屈指可数。陈埠湾过去就是安徽,而我的亲戚好多都在那里,所以已记不清自己从哪里经过了多少次。然而次数再多,也多不过离家百米远的河湾渡口,它像是家的咽喉,成了出入家门的必经之地。

河湾的渡口,有时在老河嘴,有时在洚口(地面流失腐蚀的沟渠土话叫洚,洚口就是洚与河的接口)。

老河嘴处在从北来的和从西来的两股河水的交叉点上,与地面成30度的夹角,两边没有任何的依托,非常的陡峭。对岸的埠口也不平缓,即曲折又艰险,走在上面即使是沉稳的中老年人,也很难做到步态稳健,一步步不由得加快脚步,像背后有人用力的推了你一把,让人脚步踉跄,几乎收不住。你若问那样险,为何还要将埠口放在那,现在想想,那里好像是最平缓的地方。

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,船放在那里还是很少。因为一条大洚将河南岸的土地分成了东西两块,洚面宽十丈有余,洚底也有最宽处也有四五米。不单是上地干活的,就连赶集上店的、上学放学的、婚丧嫁娶的,这个向东,那个往西;这个从西来,那个往西去,路线无法统一,放在洚口是最合理、最方便不过的啦。

船,是一条木板船。

江湖人说,无论大小船,总有三块板:一块是跳板,令两块分别在船头和船尾。可是,我们村埠口的船,我却从没有见过跳板,许是一个个身经百战,早就练成了非凡的身手,再也不需要跳板的铺垫了。

埠口的情况,每年不尽相同,有时一天之中甚至也会有很大的不同。

河流因为季节的不同,雨水的多寡,河水在不同的时候就会有不同的水位。有时,水位还会突然的暴涨和暴落。为了防止房屋被水冲毁,家家户户住在高出地平面五六十米的防洪大堤上,土话叫着大埂。

干旱少雨时,河水又会断流,当然也就无需摆渡。

涨水时还好,水涨船高,总能找到适合的地方落脚;落水时就相对难过很多了。可是,当水位一寸一寸的爬上埂腰,逼到各家屋角的时候,无论大人孩子个个心心念念的是:快快停止涨?快些回河床!

由于河水的亲吻,两岸的土地自然的水汪汪、油光光、软绵绵,这样的泥土还没有从陶醉中苏醒,是无法承载任何重量的。无论是精壮汉子宽宽的脚掌、毛边的布鞋;俏丽的小媳妇玲珑的小脚、绣花的新鞋;还是村长家的小丫头集镇上刚刚买来的白球鞋。只要你跳下船,踏上河床,无一豁免,土地都会和你来个亲密接触,将你的脚深深的拉入淤泥里,身子灵巧的,来个刘翔跨栏时的三大步,轻松摆脱河床的纠缠;运气不佳的,可能还要遭到河床的熊抱,弄出一身的泥调,引得人们一通哄堂大笑。然不管怎样,等爬上岸,再瞧,大家的脚上总是统一的颜色——淤泥占领了高地,它学会了走路、蹦跳、奔跑。

包产到户后,村里的渡船承包给了离渡口很近的何成。我的记忆里,早先,何成摇船总是交叉着双手,舞动着一对船桨,像给渡船装上了翅膀,让船平稳快速的飞翔在水面上。后来,何成的儿子,我的小学同学——何涛,继承和改进了其父的办法:在河的两岸固定三个点,北岸一个,南岸洚东、西隔一个,一条长长的尼龙绳链接三点,一个铁环穿过绳子,铁环上再系上一根绳子固定在船上,船来船往,只要拉动铁环中间的那根绳子就可以了,人自然省力很多,天长日久后,无论大人孩子都学会了这项技艺,以至于后来,船上一天到晚再也不见了何成家人。每当何成家人在春秋两季收获后拉着车子、提着袋子、拿着杆秤到各家称一季船费的时候,有人公然少给或者不给,理由是:每次家人过河都是自己劳动,你没出力,何来费用?

这样的埠口,个人只身前往还好,若是赶上农忙时节,更有一番不能尽说的滋味了。

一天之中,可能只有夜深人静时的两三个钟头,埠口是幽静的、清闲的,其余的时间总是忙绿异常。那些勤劳的人们,在一切皆在睡梦中的时候,提着一盏自家制作的灯笼,稀稀落落的照亮埠口的梦,渡船也在大人、孩子、耕牛、劳动工具等的上上下下的过程后,开始了它的河南河北的反复往来的穿梭。

最有看头的、也是最为麻烦、最是让人揪心的是满载收获后回家的人们。一家或三五口或六七口,护送着一辆满载的架子车,车上装载的是一家人辛勤收获的庄稼,车前是一头拉车的耕牛,驾辕的大多是家中精装的汉子,或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,女人们很少有拉车的,大都跟在车旁,搭上一把手。埠口的平缓地带,一车比一车跺的气魄,一辆比一辆威武的架子车排成一条长龙,跟随着龙头缓缓的移动。那龙头就是渡船,虽说渡船已足够大,可是,那满载的架子车真的不小也不轻。几个精壮的汉子同心协力,车头的驾着车把,车尾的驾着车脚,船上的维持着平衡,岸上的拉紧缰绳(耕牛在这时是绝对派不上用场的,一是没有那么大的空间,二是不知从哪使上力气)。一寸寸一分分的将车挪到船上,等大功告成的时候,一个个早累得满头大汗、气喘吁吁了。一船若能弄上两辆车,再加上跟随的家人、工具已是满满沉沉的一船了。等到了对岸,先是人员下船,接着是车子艰难的掉头,再就是套上耕牛,在耕牛的帮助下缓慢的爬上河床,爬到河滩。一上一下,再加上船的一来一往,一趟足足需要一个小时,这就是长龙缓慢的原因了。南岸的车辆,没有哪一辆不回北岸,就算是最后一辆也不用担心,虽说每个人都急着回家,但是先前过河的绝不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,总会帮着过了河再一起出发的。这是埠口教会大家的:团结互助。

埠口只有一条船,无论你是想去南岸或是北岸,如果船在对岸,你只有一个对策,那就是耐心的等待。船上有人还好,这等待总是有限的;若是船上没人,这等待就成无限的了。这又培养了人们良好的耐心。

单是这等待,就给了我无数美好的回忆。

一次是我的初中时期,同村同年级的有一个男生,不仅人长得帅气,学习又好。那是一个暮春的晚上,放学后的我们相约一起回家,我坐在他的自行车上,青春期的我对他是有好感的,而他对我也不讨厌。一路上,天色渐渐黑了,风吹着杨树宽大的手掌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,虽然不免惊惧,但却不至于害怕。及至到了埠口,已是漆黑的一团了,然在意料之中,又出乎意料之外的是:岸边没船,对岸没人,我俩放开喉咙呼喊了好大一会,可是却没有一声应答。我们知道,考验我们耐心的时候到了,便停止了呼喊,只待有行人的经过了。静下来的我们便开始了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,声音,驱赶了黑暗带来的恐惧,沉默,扩张了少女那颗柔软的心和心中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:一会儿,感觉他马上就会向我表白,说些柔情蜜意的话语;一会觉得他会突然的向我扑来将我紧紧的拥入怀抱,用手抚摸着我的秀发;一会意识中他就要吻上我的嘴唇,一股热流冲上我的脑门。虽然直到最后,他慢慢的走上渡船,都没有向我说出一个亲密的字眼,也没有向我迈出半步,可是,他却深深的走进了我的心里,成为我所时常思念的故乡的一部分了。

还有一次,是高二的暑假,平时紧绷的学习的神经,在同学们相互之间相互走动中得以放松。一天,十来个要好的同学一起来到了我们村的黄大侠家,大家吃好玩好后,一起来到了我家,我们倾其所有招待大家,好些同学笑呵呵的说着,再也吃不下了,再也吃不下了。直到天入黄昏,同学们有人提议回家。我和黄大侠自然不能任同学们一走了之,我们拉着他们的手,将他们送到了埠口,然后我们惊呆了,船在对岸,然而对岸极目所至不见一个人影。虽说我们村的小伙个个会游泳;虽说是炎炎夏日燃烧的黄昏,虽说这条河不知多少人游过。可是,看着那近两年刚刚被污染的漆黑的河水,同学们个个皱紧了眉头。但是我的小伙伴——黄大侠,真的像一位大侠一样,蹲下身子,解开鞋带,打开皮带,脱下长裤,脱掉鞋子,将裤子放在鞋上,一把扯掉身上的t恤,大家说着:“不行,不能下水,太脏了!”,有人伸手想要拉住他,可是只拉住了他的衣服,他飞奔着,几步便跨入了水中,挥动着他的双臂,迅速的游向了对岸。他爬上岸,走向船猫,一把拔出,提着跨上船头,扔在甲板上,一把抓住头顶的缆绳,双手交叉着拉着缆绳,渡船便向着我们飞过来。靠岸后,他紧紧拽住缆绳,让船与岸紧密相拥,不允许有一丝的窄缝,只为同学们能够轻松。直到大家都站定,才看到他的身上依然挂着恶心的泡泡,脖子上还有水中脏兮兮的漂浮物。然而,大家看向他的都是崇敬的眼神,上岸后,同学们一个个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、不肯离去。

埠口,也有彻底消失的时候。那是记忆中几次特大的洪水,浑浊的河水携带着树干材草等杂物,汹涌的向东流去,北岸离埂面不足三尺,南岸,洚消失了,两边的大埂消失了,只有少数的几棵树高抬着头颈,在水面上急促的呼吸。渡船再不敢下河了,一来湍急的河水会使渡船失去方向,二来,渡船也找不到停靠的地方。人人焦急的站在大埂上,只盼望,河水,莫再涨。唯独我,蹲在邻居的小小扑鱼船上,一双手紧紧的抓着船的横杆,我们像水面上漂着的一枚叶片,顺着水流缓缓的缓缓的漂向对岸。

滔滔洪水未能阻止我离家的脚步,这一走,便走到了千里之外。但是,故乡,却被埠口的那一根缆绳系着,在我的心海上漂呀,漂呀,漂,可是,无论她漂多久,只要我轻轻地拉动缆绳,故乡,总能清晰的来到眼前。